副业场1992年建卫生所、医生是袁奇,后是其子袁振江接班。袁振江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看跳大神。照实说,医生是无神一有空,便绘声绘色地讲他小时看跳
大神的奇事。
“张嫂子跳大神了,快去看哪!”伙伴儿们在院子里喊他。他扔下饭碗便往张嫂子家跑去。只见张嫂子家挤满了全村的男女老少,都大眼瞪小眼地瞧张嫂子,七嘴八舌地议论:“来神了!来神了!”他挤进屋一瞧,见张嫂子坐在西屋炕上,披头散发地边翻白眼边叨叨咕咕地说什么。不多时,她浑身都颤动起来,嘴里叨叨咕咕着:“我是后山狐家仙,来到贵府找弟子,快快给我上柱香,摆上供品让我尝……”
他说的跳大神,副业场人称为顶香火的人就是跳大神。也就是说有灵性的动物附她的体了,借她的嘴来说话,本人却不知不觉地变成仙体,说话的语气、形态、动作都和本人判若两人。据说狐仙就是狐狸修炼成的;黄仙就是黄鼠狼修练成的;蛇仙就是蛇修炼成的。副业场人称蛇为长虫,成了仙的蛇就叫长仙。传说它们距离神还有段距离,要多积德多得香火才能早点成神。所以它们常常找人来顶仙出马,积攒香火。张嫂子就是顶仙出马的,副业场人称张嫂子为“张大神”。
张嫂子本来不愿意顶仙出马的,但是仙家屡次找她,以至于她不管做什么,也不管在什么地方,越是人多百众的场合,仙家越捉弄她,弄得她人不人鬼不鬼的胡说八道,或者揭张哥家的短,或者骂张哥不是个物,骂得张哥无地置容还得陪笑脸。最终张哥被折腾服了,央求张嫂子:“既然仙家找你,你就顶了吧。”张嫂子被折腾得浑身像散了架子,可她还嘴硬:“不顶,就是不顶!”人们又悄悄地议论:“张嫂子不顶仙怕是躲不过了,弄不好会折腾死的。nǐ kàn她那遭罪的样子,真可怜!”他那时候刚十岁,又害怕又好奇,每天鬼头鬼脑地往张嫂子家跑,张嫂子一来神就好奇地看,想看她是怎么顶仙出马的。
直到有一天半夜,他从睡梦中醒来,听见门外一群人大呼小叫地一片嘈杂声,便急忙下炕跑出院。往张嫂子家一瞧,见一群人正朝她家的房顶上指指点点。顺着人们指的方向看去,天哪,张嫂子居然在她家的房顶上边唱咧咧地边手舞足蹈,有点儿像扭秧歌又有点儿像跳芭蕾舞,身子轻盈得很,动作优美得很,眼看就要扭到房山头即将掉下来的一刹那,却见她脚下轻轻一点,又敏捷地跳回房顶的中间,在房顶上竟翻起斤斗来,边翻斤斗边让乡亲们看:“怎么样?翻得好不好?愿意看我继续翻……”张哥在房下焦急的喊:“别翻了,仙家,我认了还不行吗?”“认当个屁?你的娘子还嘴硬,我得让她心服口服!”说着,来个张飞大跨马,一分腿,骑在房脊上瞧着众乡亲呵呵傻笑。有人飞跑搬来一架木梯子,张哥颤巍巍地上了梯子,张嫂子突然冷冷地瞧着他道:“你敢上来?你就敢把你踹下去,叫你尝尝尿裤子是啥滋味儿……”
张哥到底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房顶,又小心翼翼地爬到张嫂子的身边。这时的张嫂子没再瞪眼珠子,又换成一副笑脸道:“小子倒挺抗吓唬,上来也好,我教你飞檐走壁的功夫!”然后,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从房山头做了个双臂舒展动作,回身猛地一拉,便同张哥一起从房顶跳下来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叫,有的朝后躲,有的张开双臂想接住他俩,他则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了。过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,抬头再看时,好家伙,张嫂子和张哥一起落到电线上,坐在电线上正左右摇摆地晃悠呢!我的天,亏得那时农村的电紧缺,三天两头停电,要不赶上停电,她和张哥可能早就升天成仙了!此时的张嫂子正好像突然清醒了,不再那么不管天地的乍乎了,而是惊慌地大喊救命了。而张哥此时早已吓得真魂出窍,两眼直勾勾地瞪着,就是说不出话来。
乡亲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将张嫂子和张哥从电线上救了下来,抬进屋里。第二天,就听说张嫂子不那么嘴硬了,仙家说啥她应啥,领了堂子顶了仙,不出马时和正常人一样,而点香之后立刻就变了样。
那年的腊月门上,他又溜到张嫂子家看她跳大神。只见她点完香后浑身就哆嗦起来,眼珠轱辘辘地乱转,把对面坐着那个病姑娘从上到下地扫了两遍后,开始说话了。哪知她一开口便吓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,两腿也不由自主地筛了糠。哪是张嫂子的声音哪,尖尖细细,说些他从没听过的话。她说这姑娘是“花姐”,长到十八岁就得被仙家领去当“童女”,要想留住命,就得还“替身”。他听得云里雾里的,不懂得什么是“花姐”和“替身”,但见一屋子人都神色紧张,也不敢乱问。这时,病姑娘的母亲哆嗦着问:“替身早就还过了,怎么还是得病?”“你替身做得不像话,等于没还。还得重还替身!”说完这番话,只见她一甩袖子说:“还不还在你,我可没工夫和你闲磨牙,我要打马回山喽!”说到这里,只见她一摆头,哈欠连天地顿了几顿,就睁开眼睛要水喝了。他想,可能是张嫂子折腾累了,想喝点和水解解渴吧?接下来双方就商量起怎么还替身的事来。张嫂子一口咬定,替身非得像那么一回事,不然怎么能在仙家那过关?并自告奋勇地答应亲自给病人扎替身。
等瞧病的和看热门的人都走了,他才偷着问张嫂子:“刚才来的是什么仙?”张嫂子告诉他:“是我顶的狐家仙。”他觉得挺玄的,接着问:“那,啥叫花姐呢?”“就是被仙家领去魂儿的姑娘。”他更纳闷了:“那姑娘长得也不咋好看哪,仙家咋就相中她了呢?”一席话问得她答不上来,只好说:“等下回我问问仙家,干嘛不要更好看的。”他见她窘得不好意思了,便岔开话题:“我能看看替身是啥样吗?”“行,我扎好了叫你来看。”张嫂子答应得很痛快。
没过几天,他放学路过张嫂子家,她喊他进屋。他知道她是扎好替身了,便急忙进屋瞧。只见炕上摆着一个纸人,红衣服、黄裙子,眉目还算清秀,只是眼睛小小的,和病姑娘长得模儿样相差无几。他惊讶地问张嫂子:“你咋做得那么像啊?”“我得上时才能做这活儿,就像有人指点似的,这儿怎么做,那儿怎么做。做完之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,我手有这么巧?”“是不是仙家助你一臂之力?”“可不是咋的,nǐ kàn看就行,不许往外说。大队的治保主任查得紧呢!”他点点头。往后的日子里,他见过那姑娘的时候,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。他想,大概是张嫂子这回把替身送对了,她才得以逃生吧?
没过几年,方圆百里的家乡人都来找张嫂子:有的瞧病,有的算卦,有的看结婚的日子,也有看坟茔地的。单说看坟茔地吧,也真就有道呢。那是市里的一个当官的,要求个主官运的坟茔地。他家是三单传,一根独苗,非要让他这个刚大学毕业的孩子当官不成。张嫂子点上香火,磨噌了一阵子后,就带了狐仙去给这个当官的瞧坟茔地。据说狐仙是跑着走去,张嫂子知道它跑得辛苦,吩咐司机车子慢点开。进山之后,一行人弃车步行,张嫂子瞥了一眼路边的一个坟说:“这家的儿子会夭折。”旁边的人都被她的话说愣住了,坟主家确实有个儿子不到十八岁就死了。张嫂子一时兴起,又指着前边的一座坟说:“这家大富,但是无后。”有认识那家的人说:“可不是咋的,他家不缺钱,就缺孩子,都三十多了,还没个后人呢!”张嫂子领着那家人在山里转来转去,最后指着一个山窝说:“这里吧,这是个官地。”那家人左瞧瞧右看看,最后才不解地问:“能出多大的官?”张嫂子一看就知道那家人也略知一二,但知道的可能也是皮毛,便说:“坟茔地可不是随便葬的,要与你家的运道相配才行,你家祖上要是没德,下在正位上怕担不起大福气,要出横事的。这个地方顶多也就是个副处级吧。”那家的听张嫂子这番话,脸拉得比驴脸还长,又问:“哪儿才是正位呢?”张嫂子本来不想告诉那家人,可那家人不是鼻子不是脸地硬逼着她说。无奈,张嫂子指着上方的地儿说:“那是正位。不过我告诉你家了,你家祖上无德,葬在那儿出了横事别怨我!”那家人咧了咧嘴,并没说什么,给张嫂子付了香火钱便告辞了。
那天晚上他又来到张嫂子家串门。说起看坟茔地的事,张嫂子冷笑着说:“那家人贪心太重,肯定会出横事的。”说来也巧,真让张嫂子给言中了。没过多久,那家人把老坟迁来了,却没听张嫂子的告诫,把老坟葬在正位上了。过了三年,那家的儿子果然当上了省交通厅的副厅长,是竞选上岗的,乐得那家人都合不拢嘴,逢人便说:“张大仙有私心呢,把好风水的坟茔地留着自己用,却让我追问出来了。怎么样?我儿子没准儿还能往上升呢!”当时全村子的人都听到了,张嫂子也知道了,是张哥愤愤地告诉她的。张嫂子听罢却又是冷笑了几声说:“咱骑毛驴看唱本——走着瞧吧!”没过二年,张嫂子的话果然应验了,那家的儿子到各市检查交通状况时,路过铁道口时小车竟灭火了,让火车把小车推出去三十来米远,那家的儿子当时就被压死了,不知那家人知道这个消息后是咋想的,还是张嫂子的乌鸦嘴给咒的?不得知。
副业场人过年时总要摆上家谱,供上酒肉,意思是让祖先回家一起过年。话说村里有个姓赵的小两口,媳妇摆上供品后又拿出一瓶好酒,却没打开瓶盖儿。她多了个心眼儿,想过了年回娘家时把好酒带回娘家去,给老爸尝尝。没想到半夜接神的时候,他家的孩子就有些反常,直往祖宗牌位那儿看,还小声地嘟嚷着什么。小两口自顾吃年饭,也没在意孩子的反常。刚过初三,媳妇要回娘家时,孩子却突然发起烧来,喂了几片感冒药也不见好。看来去不成娘家了。小两口匆匆忙忙抱着孩子去了医院打上了吊瓶。打了一天吊瓶,孩子的烧不但没退,反倒更烫了,可把小两口愁坏了。医生也觉得奇怪:“这孩子也没什么大病,是不是吓着了?”这时孩子的眼睛睁开了,突然冒出了一句:“一个老头子要喝酒,说是开不开盖儿,正生气呢!”孩子的话把医生给说愣了,小两口却恍然大悟,抱着孩子走出医院,连家也没顾得上回,直奔张嫂子家。
张嫂子点燃香火,便来神了,她直言不讳地质问小两口:“有像你们这样上供的吗?供酒不开瓶盖儿,唬弄老祖宗啊?缺德不缺德?快回家给老祖宗叩三个头,叨咕叨咕就好了!”小两口按照张嫂子的话办了,当天晚上孩子就不烧了,也能下地玩了。奇怪吧?奇就奇在小两口耍心眼儿,怪就怪在他家的祖宗竟会不买帐!
大部分人家供的保家仙都是从老一辈那里传下来的,却有些晚辈儿不信那一套,家里老人没了,他们就不搭理保家仙了。
一天,他刚放学,便遇到一个开吉普车的人打听张嫂子家在哪里。他告诉张嫂子家的位置后,出于好奇,也跟着小车跑到张嫂子家。原来,那个找张嫂子瞧病的人是个包工头儿,生意做得挺大,县里的楼房多半是他承包盖起来的。那时副业场人把有钱的人称“万元户”,他估计这个开吉普车的人恐怕是几十个“万元户”他都不会换的。咋说?那时个人开吉普车的很少见,只有乡长能坐吉普车,他比乡长还牛呢!别看他有钱,却治不好自己的头痛病,跑遍了省城的各大医院,却没见好转。有人给他提个醒儿:“怕不是实病,找张大仙瞧瞧吧!”于是,他便自驾车慕名来找张嫂子了。
张嫂子先点燃香火,默念了一阵子后,告诉那个包工头:“你的病我看不了!”一席话把包工头说愣住了:“你们家里供过保家仙,是个狐仙,道行挺高,你把它扔出家门,它回来找你的麻烦了。我斗不过它,只能劝劝它。”包工头顿时恍然大悟,点头应是,又不解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?那是我爷爷供的,我没信那个邪就给扔了!”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你把它的窝给端了,它能不恨你吗?”包工头其实还是不大相信,但是他的头痛得让他实在没办法,就说:“好,你跟它说,只要它放了我,我就再把它供起来!”张嫂子笑了笑说:“我只能传个话,至于你好不好,还得看你的造化……”
过了半个月,那个包工头又开吉普车瞧张嫂子来了,还带来好多礼品,说是带给张嫂子顶的那堂子仙的供品,是他真心谢仙的。张嫂子只是笑,没说别的。他想,“肯定是张嫂子顶的香火显灵了,治好了他的病。要不,他才不会再来谢张嫂子的。”
这些都是他儿时经历过的事。他说:“我把这段经历说出来,决不是宣传什么封建迷信,而是想让人们和我共同回味:什么是假丑恶,什么是真善美。连动物都能修炼成仙,反过来倒帮助人类积德行善,难道不值得人类反思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