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岁那年夏天,父亲面包用从没有过的略带羞涩的神态,结结巴巴地对她说:“小蔷,我明天中午和朋友一起吃饭,你要不要一起去?”她不屑一顾地甩甩头,说:“饭有什么好吃的,我不去。”想想不对,父亲很少出去交际应酬,他的生活中差不多只有她,看他话里有话的样子,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事情。
她忍不住问:“是男的还是女的?”父亲说是女的,她回头看他,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。父亲在她审视的目光下,心虚地低下头。她笑:“是相亲吧?”父亲说是,声音很小,像做了错事的孩子。
她的心情忽然就坏了起来,推说头疼,晚饭也没有吃。在房间里,她把书本摔得砰砰响,父亲在门外问她:“没事吧?”她说:“有,心里不舒服。”
那一宿她几乎没有睡,心中难过得很。母亲去世早,父亲一个人亲手把她带大,怕别人和她相处不来,所以一直没有再找。她和父亲生活在一起,尽管生活上有缺失,但却很快乐。她不希望有人打扰她平静的幸福。
父亲给她买漂亮的花裙子,给她扎戴蝴蝶结的小辫子,送她上学。父亲对她近乎溺爱。她要求的事,父亲几乎都能做到。
她对父亲的依赖几乎有些痴迷。有时候,明明能自己做的事情也不做,却非要父亲帮忙。
有一次,是个下雨天,她在学校门口等父亲来接。等了很久父亲才来,她很生气,跟父亲耍小性子,赌气不理他。父亲便慌乱地解释说:“是路上塞车,所以晚了。”她哭:“你就不会早点出门啊?”父亲说:“可是我要上班啊!”她索性不讲理到底:“你不会请假啊?”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,说:“干脆爸爸不上班了,只陪小蔷。”她这才破涕为笑。
想起往事,她无法不难过。想到父亲要去相亲,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,她不敢想那样的场景,一个人的爱怎么可以分成两份呢?
第二天一大早,她对父亲说:“昨晚我梦到妈妈了,我要去妈妈的墓上看看。你别管我了,你去相亲吧!”
父亲脸色苍白,说:“小蔷,我陪你去吧!”
她绷着脸说:“你没时间就不用去了,省得妈妈看见你添堵。”
父亲是个老实木讷、笨嘴笨舌的人,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,脸色难看地立在那儿。她扭过头,吐了吐舌头偷笑。她知道父亲怕什么,她知道父亲的软肋是什么——每次提起母亲,父亲就会缴械投降。
她的母亲是因为父亲才离开的。那时候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,耳朵失聪,母亲陪他去医院看病。下大坡的时候,父亲蹲在路边系鞋带,背后来了一辆失控的大卡车,可是父亲听不到。母亲去路边采野菊,那是九月里,路边开满了迎风摇曳的野菊。
母亲回头,看到这个情景,疯了一般往回跑,把父亲推到路边的水沟里。父亲得救了,母亲却从此离开了。
每次父亲讲这个故事给她听,两个人都会泪流满面,可是父亲就是不能停止,一次次地讲。
那次的相亲事件,父亲自然是中途退场,再也没有人提起。
17岁那年秋天,父亲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北方女人,长得高大健硕,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女人,对父亲非常好。别人常常拿她和父亲开玩笑,父亲也有些喜欢她。
她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生气,自己和自己过不去。那女人偶尔来家里,她擅长做菜,色香味俱佳,可是她忍着不吃,她只吃父亲做的菜。偶尔看到父亲给那女人夹菜,她便摔了筷子扬长而去,全然不顾及父亲的感受。不知为什么,她嫉妒那个女人嫉妒得都快疯了,她害怕父亲不要她了。
碍于她,父亲终于没能和那个女人走到一起,可是他因此很难过,常常一个人躲在走廊里吸烟。她却心花怒放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发表宣言:“以后有我照顾你,何必让那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来家里呢?”父亲的脸上是惨淡的笑。
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。她一直以为自己能代替那个女人照顾父亲。那一段时间她对父亲特别好,只要在家就下厨,笨手笨脚地给父亲做饭。
上大学以后,她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青春的诱惑,开始谈恋爱了。那种甜蜜,那种心头如撞鹿一般的日子,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冲击。
她想起了父亲,自己怎么可能代替别的女人,永远留在父亲的身边?自己怎么可能给他想要的幸福?她第一次站在父亲的角度去思考问题,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。
父亲老了。她上大学走了以后,父亲一个人在家,常常对着满屋子的空寂和漫长而没有边际的时光发呆。
她终于知道,自己欠下了什么,她欠父亲一个幸福。